三
现在,我们该来赏析华州皮影戏的另一侧面——演唱艺术了。
华州皮影戏的唱腔音乐艺术也最成熟,最优美。长期的演出实践使华州皮影戏以最精简的演出阵容,五人一台戏,以一人兼数职——“前首”敲打弹唱兼指挥,“签手”操影接下嘴,“上当”扯弦吹又拍,“下当”板胡把签择,人说“笨熊”打碗碗,“石槽”梆子两锣锤。这五人,分工糖细,人把多关,配合默契,相辅相成——用他们的行话说,他们五个人是“酸、辣、苦、成、甜;缺一味不全”。若不是真见过华州皮影戏的演出实况,谁也难以相信那悠扬婉转的音乐,那缠绵俏丽的唱腔、那栩栩如生的人物情态,那生旦净丑的喜怒哀乐,竟是由那五位黄土中刨出来般的民间艺术的协力所为的。从有“志”载的史料考证,华州皮影戏的五人一台戏班组合与分工形式早在元代中叶就形成了,自后代代创新,不断改革,到了清代,已遥遥于中国影戏之光了。“颇具规模,技艺精巧,匠心独运,殊不可及”(江王祥《中国影戏》)了的。近人冯若飞著《绿鹦鹉轩随笔》中载:“秦中旧有影戏一种,或称灯影,其制设帷长丈余,广约五六尺,中置巨灯,优人击鼓乐居中,不令人见,暗持傀儡而舞,透影纱上,杂以笠歌,颇可娱悦。傀儡以牛革为之,长不逮尺,而镂错极巧,并施色彩,身臂手足,各分数段,成环状之活动。舞者两手可持若干傀儡,生旦净丑,悉自动作,纤徐进退,俯仰如神。至于仪仗景物,亦甚自然,恒于中宵演出。而剧情多奇巧,往往出人意外。留连于佳人才于之离合,而终归于正。夜阑更尽,动心荡思,令人有江上峰有之遐想。”(见郑逸梅《逸梅闲话二种》第86至87页)上了史书的“前首”有刘德娃、王金榜、潘贵水、魏一鸣等人,至民国初年,他们的徒弟们李五喜、李才娃(省戏曲研究院名角李瑞芳之宗师)、潘京于、魏四喜已唱红了华州川原山岔。这些辛劳于百姓中的艺人们,百姓就编歌谣以咏之:
“四喜的壮声秃于娃的旦,看了影子忘吃饭;外州外县人一看,赶紧把家搬华县……”艺术是人民创造的,人民认可了的才是真正宝贵的艺术啊!
我们就先赏析一下“四喜的壮声”和“秃子娃的旦”,则可知其华州皮影戏的“全豹”了。
四喜者。魏振业其人也,生于华州高塘魏家原子的一户皮影世家。因家寒他辈家族兄弟皆以求艺糊口,至儿、女、侄、媳辈,全族可成工一个“皮影学院”了。他与侄媳妇史蝴蝶是“前首”,且进京赴唐山演出,名驰国中。儿子坐“后槽”,大侄儿与二兄长为“上当”亦可为“下当”,亲家茂吉为“签手”。特别是侄儿魏治全业事影人雕镂,所制作的“影子”不仅远销国内外,且工艺之精已载入台湾出版的《凭灯观影走华州》一书。魏氏的演唱,发音浑厚昂扬,刚正铿锵,若玉撞钟,宜唱生、净为主角的大本子戏,故人声称他长于“壮声”。
秃子娃者,潘京乐是也。生于华州的一个“皮影戏窝子”村潘家原。幼以家贫投师于碗碗腔正宗名师刘德娃门下,不仅娴熟了一手敲打弹拔,且把师傅的腔韵发展到炉火纯青的高峰。潘家原出脱了好几位音乐、戏曲专家博土,而他本人因自幼学戏,至今为农。虽无头衔可挂,却以艺惊动了日本、美国、德国、法国和台湾的艺术家。他们著书载之,公认“潘京乐是世界无二的皮影演唱艺术家。”国内的影视界名导演们与之交谊,在理解了潘氏之后说:“潘氏之所以是潘氏者,不单是家境苦寒逼他上了‘皮影梁山’,而是在贫瘠穷苦的潘原家这个影戏音乐曲韵的摇篮里,京乐是深受‘胎教’后而天生的‘影圣’呢!”
笔者们是魏、潘两位先生的“戏客”,自有“别是一番滋味”的感受,今述评之。
先说“四喜的壮声”:
四喜唱小生戏,风流十分,潇洒飘逸。如《金碗钗》中崔护的“借水”一板唱腔,他处理的不仅与外州县唱家迥然相异,就是同华州境内的唱家们对照,他也是与众殊异的:
名落孙山生恼恨,郊外散步到荒村。
碧桃花放红如锦。绿柳初绽黄似金。
良辰美景观不尽,把人闷气解三分!
首句之唱他一变程式化的“一流水”二六板式,而开口用了“三十六梆子一腔”的苦音慢板,轻吐缓泄出了“名落——”二字,拔动月琴颤弦,把科场失意的“恼”与“恨”错揉于声韵中。于第一句后的“过门”音乐中,月琴拔以高音“i”,催策节奏,渐转紧板,既不致拖沓迟钝,又恰合人物“散步”情变。第二句末尾拖长“村”字“韵en”,给愁闷中的寻觅和发现留以足够时空——前美景不是一下就见到了的,而是在“拖韵”的时空里“过渡”转换发现的。第三句之首的“碧桃”二字含惊悦之味,唱至“如锦”二字落得轻快自然。待他唱到第四句“绿柳”“似金”一句对,已把观众引人了一个“桃园柳坝”的境界中去了。什么失意和羞辱、失落和闷气全悉释然,进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之中。这位已丢了科场寄望的唐代诗人,于桃林中瞥见桃仙子小春姑娘后,更是惊喜得宠辱皆忘,心旷神怡了。跃跃欲于情场得意,以填充他那空落的心怀。不禁唱道:
云鬓堆鸦庞儿整,莲脸生春画难工。
弓鞋袜小可人性,衣宽袖大惹春风。
柳腹斜倚影娉婷;人面桃花相映红!
魏振业准确地把握住了崔护此刻于“失”中偶“得”的钟情和忘情心理,唱得轻而不俏,羡而不艳,慕而有礼,爱而有制,断无醉态狂浪之声和卑念邪心之流韵,刚合性格地把一个唐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爱情观与仕宦观矛盾地统了起来——叫人看到的崔护风流不下流,正统不正神——正是科场失意而又情场得意的互相衬补心态于言表的准则表达。
魏辰业的“净”腔,达到了:公忠者德中含威,邪奸者阴中藏险——给碗碗腔以“悠柔婉曲”的总谱中和谐地掺进了“铁刚果断”的和弦,完美地体现出了华州皮影戏唱腔中的南北旋律的融合意识。他的“处女红”戏《狸猫换太于》中“大审”一折,包公未出场而先吼一声“耳——嘿!”如雷贯耳,声震星空。两句坐堂白:“一片忠心保宋廷,铁面无私鬼神惊。”齐句押韵,威压虎龙,地道的“西北风”快西北人的欣赏心理得到痛快酣畅淋漓爽透的享受与满足。他痛斥奸妃父女的唱段实在令人叫绝:先大喝起板,“扯了老贼狗皮,西宫——嗨!去拿庞妃!”
你父女如同禽兽样,施谋弄计害忠良。
胡家本是除国将,三百日家族尽遭殃。
你在当朝为宰相,瞒上压下乱朝纲。
太子险些把命丧,你的奸心似豺狼!
今日不把实言讲,包拯就是活阎王!
列陈罪状,魏氏诉得义愤膺;除奸保国,魏振业用上了铁的手腕——封建专政工具。整个行腔节奏明快,调值昂稳,把一个廉吏清官的刚正无畏、不惧皇权、不避皇亲、严执国法的惊神动鬼、骇邪威奸的形象唱得星月璀璨,光华千秋!包文拯面对国贼权佞实在是够个“活阎王的了”,他对忠良“寇公公”彬彬有礼,节度确当。这与魏氏自幼受压渴望廉吏的身世不能说没有关系。反抗意识源于压迫!戏唱到动情处,于生角净角中便延伸了自我。
再赏“秃子娃的旦”:
潘氏旦角苦戏最神。常“把脖项扭成蒜苔”的“拿做劲儿”引人后台观之,久不忘怀。试析他演唱的《十王庙》中宋飞燕的一板戏:逃出了翰林府心急如箭,恨不能插双翅飞往那边!
觅求得与朱郎见得一面,即死在黄泉下我也心甘。
(夹哭白)我宋飞燕好苦也!
恋情事生祸由生死大变,红颜魂此时刻徒有情牵。
配得了情郎偶生死作伴,决不能半路里破镜分天。
做一个贞节女松柏不变,也不杜奴的夫是个解元。
这是一段由“尖板转紧板倒苦音二六板”的迭宕式结构戏:一、二句未见其影闻其声凄呼厉啸般的内唱(“亮子”上一片空白),但使人于意念中似乎透过“亮子”看见极遥远处的翰林府“虎口”中跌爬出了一只羔羊宋飞燕——小巧俐弱的一个女牛皮人儿活脱脱地绊绊撞撞而来了,她的悲愤怨恨尽在潘京乐的腔韵之中。那疾奔和频倒的“金莲不持心有余”的曳拖迤逦尽在空白无涯的“亮子”上任戏迷们想象去……她是从府院石墙逾出?疏通门役买了条路?她挂扯了裙?她歪了脚脖?撞破了头么?磕破了脑么?——好事多磨啊!唉,红颜命更薄!大戏舞台上常以“静场”的“冷处理”手段来“无声胜有声”地表达无限丰富的潜台词——而皮影戏不能那样让影人在“亮子”上“死”半分钟,潘京乐来他个“此时无‘影’胜有‘影’”的“先声”处理,然后放影人于“亮子”上一个跌、爬、匐、奔的舞蹈造型,才节奏渐慢地唱表内心的情事和为了爱而牺牲的贞与志,间夹一句哭白,补抒怨恨之气,把一个与封建礼教抗争而死又被阎王以“阳寿未尽”为由借尸还魂却又被“多事的判官”换了“颡”(与吴绛香被交换了头首,此剧也叫《十王庙换颡》)的少女追求自由向往真爱的毅与顽尽致表出。潘京乐每逢“戏心子”中的“肋条”唱段,开腔前还有个“拿劲儿”的瞬间——也就是片刻的酝酿情绪吧!你看,于忙碌的敲打中,双目瞪着“亮子”,速扫“签手儿”、“上档”、“下档”和“后槽”四位搭当一瞥,双唇紧闭,板起于他的拨弦,然后“三十六梆子”和碗碗铃击出若玉若佩之节奏,快接口唱时,那聪明的“亮”脑瓜猛一转,憋出悠悠的旦声唱来:
哭声老爷今何在?渡夜凄凉泪满腮。
江水滔滔船仓外,猿猴为我痛悲哀。
暂立贼船无其奈,心恐强盗转回来。
这都是前世冤孽债,不知结果怎安排。
(夹哭白)我把你无心的奴才!(滚哭)
我寄生世将你待,怎么一去永不来?
若还老爷被贼害,有谁关照女流来?
(哭音滚白)哎……
整板戏从慢板倒进诉板间以两次哭白滚板,哭腔与悲调笼蔽全词——思夫泪、盼仆心,触景生情、推测天命、孤影自怜、寂冷独寒、身落贼船、走投无路、呼天喊地、顿足捶胸……一腔怨恨一怀愁,恰似滔滔水东流的苦溢忧漫叫潘京乐的唱腔给表达得空前绝后。省电台于1988年14次播出了潘京乐的这折《杀船》、《悔路》、《卖杂货》、《撑船》等上京节目,霎时间华州人奔走相告,收听收录,昼夜播放,音绕上苍。笔者原以为这是华州人爱“自己娃”——偏心罢了!1989年因研究“三国”私旅荆州,途经洛阳,1991年又过司马迁祠跨龙门赴晋南采风,竟也听闻潘京所的唱带,真有“异乡却闻乡音唱,错把他州当故乡”之醉。我仰夭长叹:民间绝艺民向爱,人心不同人心通啊!潘景乐啊魏振业啊!你我忠诚地唱了五十多年的“谁向桃园来问津”,我替你们写一句唱:“谁向梨园来问津?”大声地反复地唱吧!从苦难中过来的苦戏子们!你们被召去接待过洋人,也曾名噪京华,可你们的艺术在中国硬要被浸压成化石了!
如果说魏振业在旧社会重压下还尚产生过微弱的反抗的话,而那罪恶制度在潘京乐的感情上效应则是滔滔的苦泪了!父母早丧,兄弟姐妹的受难,穷命安排他做下九流的戏子,十岁投师荡江湖,死后不能入祖坟,你就选择了这条路。你是一路泪痕一路戏地走到党的怀抱里来的。那人间不幸者的“哭腔”你未学艺就会了,可谓“天生命注”,难怪那么有味有韵!
潘、魏二位均年逾花甲,他们的宗师当然早已作古,可他们把华州皮影戏能历经“破四旧”的大灾而不使“击顶”的“活”下来的功业,人民自有心书口碑来载的。
唱得嫽,还要“挑”的“烧”(操纵影人动作表情达意)。华州皮影戏的“挑签”儿之事,又有一段民间“文学”创作说:
“忙娃挑娃娃,把人兴死啦!
女娃扭的飘,武将真杀法!
割头换披挂,驾云上马马。
牛皮走钢丝,猴王多变化。
忙娃耍上一晚上,二天做活力气大!”
又日;“忙娃忙了找茂吉,他屋住在圣山西;深眼窝窝挑的美,干话笑的人眼流水!”
这是华州人赞誉“签手儿”一二把交椅上的两位艺术人物。忙娃者,郝丙黎先生也;茂吉者,蔺氏也。二“挑手”均籍华州圣山乡,溪水相隔,河东河西,然人不亲行亲,艺不隔人,他们常切磋技艺,共探影径,几十年来江湖谋生,出省上京,向洋人表演,西度玉门关,东上开封府,把个牛皮人儿挑到了北方的唐山,又获誉于南方的西子湖畔。忙娃获国家级高奖,茂吉得省级荣誉。
忙娃说:“我这一辈于都是‘偏面’看问题!”茂吉说:“我是睁‘一只眼’看人间!”语言不同意相同,他们是艺术的观察或者说是观察的艺术。不观察社会是搞不好艺术的,不搞艺术也是不能很好叙评人间的。皮影人儿表现哭泣的传统挑法是以手在脸上揉抹几下,“前者”唱得再“神”,也传不到牛皮娃娃的灵魂中去。忙娃有心,他给人家唱“丧戏”,或见到村姑受屈而泣时,常驻足凝目,观察“她们”因悲冤而垂泪时的“抬肩”、“搐腹”,浑身张缩自成节奏,又同碗碗腔音乐相谐,于是他心起旋律,面壁弄影,果然把孟姜女哭大墙挑拔得栩栩若世,让华州婆妇姑嫂们于潸然泪面之际叫绝不已:“妙极!妙极!”十六载前,在蒲城县龙阳镇的一场《玉枝矶》,“震”得渭北平原“耶娘妻子走相告”,“挑”得渭水千重涛!忙娃的“周仁摔帽子”人称“胜哲中”——“悔路”一场,牛皮周仁在“亮子”上忽儿手弹“帽翅”,忽儿搓手抚股,一阵儿顿足有声,一阵儿捶胸有气,一面痛斥严年奉承东的狼狈为奸残害忠良,一面智生以妻替嫂嫂的以羊易牛刺杀严贼——终因疾恨与愤怒摘乌纱掷地,发梢飞旋于“亮子”上,顿时间,“看门道”的悄然,“看热闹”的哗然,“啧啧”之喧,宛若万匹蟋蟀秋夜齐鸣,待“周仁奔往太守驿”之际,秋水暴涨般的掌声轰然夜霄,引得月朗笑,星喜眨……。
一场《破牛心》,忙娃的“马戏”耍得干净,一折《金沙滩》,杨家众英杀得利落,那惊险的走钢丝。飞马开弓和激战辽兵血染沙场的牛皮娃娃做派实在把看戏的人视线引牵,心弦紧吊,“脖颈也扭成了蒜苔”!
我们饱享了茂吉连挑带唱的《张连耍钱》(即《张连卖布》)。张连的顽、赖、狡、刁和四姐娃的劝、斥、洁、朴完全由茂吉的手中那三枝竹签儿传注于那噙子”上的“丑”和“旦”,在逗笑的乐陶陶之中让华州人深解一理——赌饯不是正事,莫可染指!
郝丙黎、蔺茂吉和我们多次欢颜相握,他们的手对我的手感井非那“指若削葱根”般地纤柔绵软,是粗而糙之的——标准的庄稼汉子的两双手,但他们的双手比别的庄稼汉的手更伟大——在为物质世界创造稻菽的同时,又为精神世界磨厚了茧于啊!
“趁着皮影戏还未向当代告别之际,你是否想去看它最后一眼?”这是《陕西东路华县皮影》一书中的一句活,这话虽有一种婉惜的情调,但,的确可以看出作者对华州皮影戏的依依深情!
《乡土艺术美学通讯》1989年第4期首篇发了青年皮影雕镂艺术家张华骥(即张华洲)的文章《我爱皮影艺术》——本文所选影人之照皆出张华洲之手,况他的艺师汪天稳不过四十有余矣,正日当中天!其徒作品于1989年参加全国首届工艺美术佳品展,一举获“名艺”之称——被誉之“新秀”!本文论评雕镂之章实则是评他之技艺也!
潘京乐之徒吕崇德亦四十开外,魏振业所育之桃李刘化民、张晋水者不过三十冒尖。丙黎、茂吉二老者亦在带徒授艺!名扬京华艺扬西北的碗碗腔正宗一绝——板胡演奏家刘树声(艺名刘骅)正当力壮,艺途无量。
从历史的竖向和艺术的横向看,华州皮影戏是中华民族值得骄傲的一块化石,它凝结了民族艺术的光彩和古老的步履。华州皮影被赞为化石,但我们还要补充一句:“化石,还活着……”